最近,我接收了一名來實習的90后小朋友。為了測試一下水準,我給了她一個可大可小的任務:組織一群她的小伙伴兒,對國內各家以兜售生活方式為主題的“逼格電商”進行購物體驗,交給我一份體驗報告。我開了一張單子給她,上面是這一段時間以來我和我的朋友們、包括媒體公認的此類模式中的佼佼者。
收到她的作業那天,我打開制作的怪漂亮的PPT,一頁頁翻動,看到一半時,已經忍不住倒吸涼氣、抓起電話對著一位著名風險投資人八卦:你肯定想不出來,你知道90后是怎么評價某某品牌的么?然后,就是兩個70后老家伙在電話兩端各自充滿自我懷疑的唉聲嘆氣。
比如,他們體驗了向來以逼格高著稱的某海派美學電商,這個品牌一向將“有愛的商品”打造成自身一個鮮明的標簽,但是小朋友的評價是:這是“賣愛”,而不是 “有愛”!而對于另一家70后心目中的文藝圣地,他們的評價則是:充滿了老男人式的緊繃的無力感!總之,我提供的清單上的品牌,無一不慘遭毒舌,要么就是沒有愛,要么就是不好玩,總之,所謂的高逼格就是另一種說法的:無!力!感!
而在這之外,他們也選出符合90后心目中體驗最佳的國內外電商品牌推薦給我,說實話,作為一個非常關心這個話題的人,我一個都沒聽說過。打開一個個鏈接,撲面而來的混亂感、嘈雜感搞得我暈頭轉向。我面對他們的推薦,也點評了幾個關鍵詞:亂糟糟、可參與、有彩蛋。
最后,當我們坐下來,一項項去交流感受的時候,我深深的被他們的真實和自信打動了,這就是兩個代際之間的巨大差異:對于70后來說,我們的體驗首先是受到審美需求的驅動的,而審美必然是需要距離的,因此,70后才會把“逼格”掛在嘴邊,在我們心目中最美的往往是最觸不到、遠遠掛在在天邊的那些人或物;而對于90后來說,刺激他們消費欲望的頭號驅動力則是“參與”,對品牌的需求是好玩、可玩,甭管三七二十一,先讓我一頭撲進懷里玩鬧一番再說。總之,你若端著,我就無感。
在那之前,作為一名管理顧問,我已經無數次的和各公司的高管們一起吐槽,雖說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但是,眼下的后浪們也太不好管理了:特別是85后和90后的自我中心、情緒化、不合群、物質主義、缺乏遠見,等等等等。直到這個瞬間徹底擊中了我:打住,也許事情并不是像我們所吐槽的那樣簡單?
早在1970年,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就已經在《代溝》一書中這樣寫到——即使在不久以前,老一代仍然可以毫無愧色地訓斥年輕一代:“你應該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曾年輕過,而你卻未老過。”但是,現在的年輕一代卻能夠理直氣壯地回答:“在此刻這個世界上,我是年輕的,而你卻從未年輕過,并且永遠不可能再年輕。”
米德將整個人類的文化劃分為3種基本類型: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前喻文化,是指晚輩主要向長輩學習;并喻文化,是指晚輩和長輩的學習都發生在同輩人之間;而后喻文化則是指長輩反過來向晚輩學習”。
前喻文化,即所謂“老年文化”,是數千年以前原始社會的基本特征,事實上也是一切傳統社會的基本特征。在這樣的環境中,整個社會的發展十分緩慢。人們根本不可能設想自己的生活能和父輩、祖輩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在他們眼里生活的意義是既定的,前輩的過去就是他們的未來。
因此,老人是整個社會公認的行為楷模,當然更是年輕一代的行為標準。老一代傳喻給年輕一代的不僅是基本的生存技能,還包括他們對生活的理解、公認的生活方式以及簡樸的是非觀念。與此相連,就構成了前喻文化能夠得以保持的兩個基本條件:缺乏疑問和缺乏自我意識。人們都把他們生活于其中的文化視為是理所當然的。這種縱向、單向、封閉的文化傳遞方式從根本上來說排除了反叛和變革的可能。
并喻文化,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過渡性質的文化,它發端于前喻文化的崩潰之際。由于戰爭失敗、移民運動、科學發展等等原因,使得先前的文化傳遞中斷,文化體系被迫“開放”,從而使年輕一代喪失了現成的行為楷模,他們只能根據自己切身的經歷去摸索和創造,只能以在新的環境中捷足先登的同伴為自己仿效的楷模,這就產生了同輩間文化傳遞的并喻方式。
后喻文化,即人們所稱的“青年文化”,這是一種和前喻文化相反的文化傳遞過程,即由年輕一代將知識文化傳遞給他們生活在世的前輩的過程。如果說在前喻文化(即傳統社會)中,社會化的對象是社會中尚未成年的個人,那么,后喻文化則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反向社會化”。“在這一文化中,代表著未來的是晚輩,而不再是他們的父輩和祖輩。”
無需成為專家也會明白,此刻我們所處的時代,正是一個被科技進步所震蕩的全新時代,一個必須也只能是后喻文化的時代。特別是中國社會,在過去幾十年間經歷了一場罕見的高度濃縮的變革歷程,從整體上來看,我們從農業文明瞬即進入工業時代,然后,幾乎僅僅在十年間,就迎面遭遇互聯網時代的對撞。對撞之中,技術成為最大的變量,所謂變革與進步,往往是以某一領域技術的更替為標志的。而在理解、接受和掌握新技術方面,在這個“閱后即焚”的時代中,年長者的經驗不可避免地逐漸喪失了傳喻的價值。
特別是隨著互聯網的發展,信息之海的形成,全人類的文化傳遞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英國普特茅斯大學的漢弗萊將此概括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也就是說從任何一點,都可以擴展出無數的信息鏈接,頗似佛教中所喻的因特羅網。在這張無邊大網中,我們都成為一名“時間的移民”,進入了時代的新大陸,不斷被新生事物所沖擊,而這種沖擊卻激發了年輕一代前所未有的活力,因為,他們是新時代如魚得水的原住民。
在時代發展的劇變面前,“時間移民”的不忍舍舊和“原住民”唯恐失新的矛盾,不可避免地釀就了全球性、全體性的代際對立與沖突。
對于大多數完全競爭領域的中國公司來說,他們將會在未來的幾年持續面臨的變數是:90后正式進入職場,85后成為職場主力。也就是說,我們將不得不著手于解決和適應全球范圍內最為復雜的代際沖突。因此,帶著用人類學啟發管理學的好奇,在過去的一年中我試圖展開一次針對85后職場人的浸泡式研究,我在微信上建立和加入了若干由85后組成的群組,在線下則和85后一起打球、吃飯、喝酒、跳舞,義務擔任他們的職業顧問傾聽他們的煩惱,無恥的打聽他們的情感隱私了解他們的情緒,試圖在這個過程中逐步建立對他們的全息認知。當然,這一過程并不夠嚴謹和科學,因此我稱之為“偽田野調查”。
為什么選取85后職場人作為研究對象呢?因為在中國這個特定的社會中,22歲至30歲之間的一代人具有更強烈和明顯的共性特征。而22歲以下的人們大多數還在校園,其行為模式尚不穩定,30歲以上的人群則幾乎都是跟我一樣的“時間移民”。
其實,無論是迷惘的一代還是任何一代,每一代人都在試圖尋找自己的存在感,而在85后身上,由于過去三十年中國社會中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都發生了巨大的顛覆,他們建立存在感的坐標徹底變了。
此時,聽到收音機里傳來QQ最新的廣告語:“我想要的,現在就要,因為,我,不耐煩。”騰訊真不愧是對年輕世代理解最深刻的一家公司。